和你在一起(外一篇)

　　此君

　　一

　　安于做个懒惰而粗心的妈妈，我以为一切过于细致也不妥。不知什么时候，她又长大了，这变化让做妈妈的常常吃惊，像局外人一样观赏着她的言行举止，她这样振振有词，置我于无辜的境地，这个娃是我生出来的吗?

　　去年她还说理想是做老师。今年不过几个月工夫，这崇高的理想在她心里就没位置了。美术老师表扬她画得好，她那天就说将来想做画家；做了回班队活动主持，理想就成了主持人；有一天突发其想，说想当厨师，妈妈拼命纠正引导都没用。“你不想当老师了?”“哎，别提了，当老师要看作业，一而黑又没得几个钱!”妈妈自惭形秽。

　　做妈妈的，日常功课少不了训孩子，她也逃不了，但她的对策多。有时她气鼓鼓的：“你只晓得训人。”妈妈干脆答：“是的，我最擅长的就是训人，而且我特别喜欢训的人就是你!”她就更气了。有时她做个体贴的样子：“妈妈，你莫生气，生气了就会老得很快的。你难道不关注自己的容貌吗?”有一天，妈妈正在入情入境地训她，她悄无声息地拿个相机，“咔嚓”一声就把妈妈龇牙咧嘴的样子拍进去了，妈妈虽然意犹未尽，也实在是没法训下去了，氛围坏掉了。

　　孩子每天都会叫妈妈检查作业，妈妈有时候很认真，有时候不耐烦，顺手扯起就签个字扔过去。孩子开始教训妈妈了：“你是个负责的妈妈吗?你认真看了吗?你看都没看就签字了。”一脸的正义凛然。

　　孩子被评上“推普小明星”，要填个表，她妈妈最不爱填表了，边填边发牢骚，孩子从容淡定地说：“妈妈，你怎么能烦呢?你知道吗?这是你的荣幸。”

　　想起一篇小说中的一句话来，孩子渐渐长大，你会发现，他(她)就是埋伏在你身边多年的敌人。值得庆幸的是，她目前还算得上是一个可爱的敌人。

　　孩子向妈妈诉苦：“妈妈，小朋友到我家把我的玩具搞得乱七八糟了。”妈妈说：“你给小朋友当面讲，叫她们莫乱翻哈。”孩子说：“那怎么好意思说?你以为我没得面子的?”

　　孩子向妈妈告状：“妈妈，今天我们班一个男孩子捶我了。”看她的神情，这状告得像在讲述一个秘密。妈妈一听，故作暴怒状：“这个小崽子吃了豹子胆了，还敢捶你?明天我去教训教训他。”然后摩拳擦掌一番，孩子一看这阵势，就笑了。

　　孩子不喜欢洗头洗澡，这对女孩子来讲，真是个巨大的缺点。妈妈恨恨地，把她按在浴室折腾。她大叫：“你为什么要给我洗?你为什么不洗你自己?”妈妈也大声叫：“我已经把我自己洗完了，我觉得不过瘾，我还要把你洗洗干净。”孩子就咯咯咯笑起来。

　　孩子不爱吃青菜，妈妈吓唬她：“不吃青菜长不乖的。”孩子答：“要长那么乖干什么?美貌的人往往心肠歹毒，长得丑的人往往心地善良。”

　　有一天，孩子捧着妈妈的脸，深情凝望，然后轻轻说：“妈妈，我觉得你有了变化。”妈妈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什么变化?”“你的嘴唇上长了一个泡。”

　　今天，我们去医院看病人，妈妈问拿点什么好。外婆说：“封个红包算了。”孩子说：“称点水果吧。把水果送给他，等他一吃，就会暖了他的心。”

　　还是像我。因为像我，所以是个敌人无疑。

　　二

　　外婆在看电视剧，孩子辨认着剧名，磕磕绊绊地念：不——能——没——有——她。然后嘀咕：不能没有她，我知道哒，一定是个爱情剧。

　　吃晚餐的时候，外婆给外公夹菜，外公嫌外婆罗嗦，喊着不要不要，两人推来推去的。孩子抿着嘴笑，然后感叹：外婆，你们俩真是相爱啊!窘得两个老人不敢作声哒，只是笑。

　　超市的收银处总有些零星的东西放在显眼的位置促销，比如口香糖啊巧克力啊。一天，孩子在收银处发现了她头顶上有个小架子，里面摆放着花花绿绿的盒子，就问妈妈：“妈妈，那是什么?”妈妈一瞧，先“嘘”地叫她小声，然后在她耳边悄悄说：“那是大人用的东西，你长大了才可以知道。”孩子思考了一下，神秘地笑笑，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了。那里面一定有个爱情故事。”妈妈在旁骇然。

　　让孩子列举讨厌的事情。她说：吃饭，睡午觉，做作业。

　　她不吃饭，她说世界上要是没有饭就好了。什么孩子啊?

　　她不睡午觉，她答应妈妈一定不吵，让妈妈睡好午觉。她真的不吵，只是咚咚咚跑来跑去，咚咚咚翻箱倒柜，隔几分钟开门看看妈妈醒了没。实在觉得无趣，不敢招惹妈妈，就去外婆的房间，扯外婆的耳朵，挠外婆的鼻孔，揉外婆的脸，外婆也不敢理她，越理越来劲。

　　她不爱做作业，无奈身不由己。有一天，写一个句子：树木里有蘑菇。妈妈好心在旁提醒：“哎，写生动点哈!就写：树林里有五颜六色的蘑菇。”她不作声，妈妈一看，改了，但省了俩字，变成了：树林里有彩色的蘑菇。妈妈再提醒：“哎，五颜六色好听些。”她嘀咕着，不耐烦了，但还是顺从了妈妈的意思。妈妈仔细一琢磨，如果再加个“像一把把小伞”，岂不是更生动?于是又叫她再加一句。她把笔一摔，哭着腔叫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名堂!!”

　　三

　　孩子在眼前，觉得讨厌；不在眼前吧，又要想念。

　　孩子去上海玩了，回来看见妈妈，亲热地奔过来，口中兀自乱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的心儿也乱了阵脚，找不着北了。问她上海好玩不?她说一点也不好玩。妈妈皱眉，这孩子咋跟自己一样?对大城市没有好感的?

　　孩子去跟一个老师学跳舞，学了几期了，多数时候是在地板上躺着看人跳，或者在一旁吃吃喝喝。所以，跳舞就等于是休个闲。老师姓钱，这个好歹引起了她的注意，问：“妈妈，老师姓钱呢!是不是很有钱?”“是的!”“是不是姓钱就有钱呢?”“是的!”“我要姓钱!”“。。。。”(如果是这样，妈妈早姓钱了。)

　　据说孩子想我了，很感动。所有的亲人里边，最专横最可恶的一个人，还轮得到她想念，能不感动么?她幽幽地叹气：“妈妈，我好想你。”拖着我的手臂，闻着，并说：“你的肉香，你的肉软!我要挨着你!”甜言蜜语醉人呀。尔后惊觉：莫不是日渐肥硕了?问她想妈妈的时候怎么办?她说：“我就哼!”“哼一个听听?”她就哼哼唧唧开来，动情得很。妈妈在一旁像看戏般直乐。孩子真是个好玩具。

　　牵着孩子的手，路过满壁的爬山虎，示意她看。她问：“里面有虫子没?”“当然有!”没有就太没意思了，有虫子才是一片生动的爬山虎呢。“都有哪些虫子?”妈妈没有办法，只好告诉她：“有蟋蟀啦，有蝈蝈啦，有知了啦，有七星瓢虫啦，有蝴蝶啦，有蜻蜓啦，有荧火虫啦......”不分春秋冬夏勿论水里土里一古脑儿倒将出来，讲得顺口了，险些讲到了青蛙，还好及时咽了进去，这个破绽太明显了。管它呢，好叫她知道她的妈妈是多么渊博!谁知她不知罢休，又问：“那些个虫子，都取的什么名字?”这我怎么知道呢?我连邻居家的孙子叫什么都不闻不问，还能管地下的田鼠姓甚名谁?没有办法，一种昆虫轮流取了个名字，都是音译的，显得洋气。其中一款叫做“玛蒂娜”，孩子听了不由得仰起脸观察妈妈有无异常，这是她读到的一个系列书中的主人公名字，忽然知道妈妈是在忽悠她，于是羞涩地笑了。都读一年级了，还这么幼稚，这个玩具真是低智商啊!有什么办法呢，制造商是自己。

　　孩子要看迪斯尼的电影，公主王子系列的，尤其对印度的茉莉公主情有独钟，虽然最后的结局都是王子和公主结了婚，她仍旧不厌倦，为一个又一个雷同的结局雀跃。看完电影就翻书读，哇啦哇啦吵得我们都没法安宁。好不容易不哇啦了，默默找来一个本子，扬言道：“我要写日记!”妈妈甚是诧异，这样的孩子着实少见，于是对她这种极有品位的娱乐方式极尽赞美之辞。她开始写了，写了一阵好像写不下去，我也替她犯难，这一天实在也没什么亮点，上午跳舞，下午做会作业，和妈妈逛超市，虽然如她所愿地吃到了烤翅，吃了冰淇淋，满心欢喜，但这两件事又难登大雅之堂。她又幽幽地叹口气，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妈妈，我不写日记了，改看图写话吧!”她指着本上的插图建议。“要得!”妈妈对此建议又一通大加赞赏后就干自己的事去了。

　　最后，要睡觉了，妈妈想看看她写了什么，她抢先道：“我都擦了。”妈妈辨着痕迹，读了一遍，果真是无话可说，没话找话敷衍了两句。妈妈仍旧夸赞：“我的孩子，字写得真是一丝不苟，看着赏心悦目啊。”期待这样子能给她一个甜美的睡梦。

　　不怪孩子，三心二意，来自她妈妈。

　　缩小愿望，扩大幸福

　　一只鸡，还是幼雏的时候，雄心勃勃，它决定将来做一只鹰。果真后来长出了翅膀，但是，这只鸡清醒了鹰和鸡相去甚远，便老老实实的下决心：一定每天都生个个大的蛋。这是多年前看到的漫画，时时想起，都觉好笑。这组漫画的最后一幅是，鸡耷拉着眼皮，什么也懒得说了，它不过在臆想——一碗小碎米。

　　我的学生在习作中自暴了刚上一年级时的两个愿望，其一是将来做个女总统，其二是早日戴上红领巾。关于女总统，她如今流露出的只是不好意思；但关于红领巾的事，她似乎对她的老师有一丝怨艾，流露了一些懊恼，红领巾给她长达六年的小学生活带来了不少困扰。读到此，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好像充当了忽悠，利用孩子的童真干了一件昧心事。

　　我小的时候也是有愿望的，就是当作家，因为作文时常被老师拿去贴在墙上，事实上除了我自己这个真诚的读者，谁还有闲情逸致去读它?玩还来不及呢。想当作家也不因为作家怎么高尚，实在是由于没什么见识，以为带个“家”的了不起，肯定要比做老师医生的上档次一些。也想当画家来着，但我当时是个清醒的孩子，觉得当画家太花成本，我爹怎么可能配合我呢?就死了那条心。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少女作家走了红，我心里跟着也有点着急，但看看自己，冲动虽有，储备好像还是不够的，就劝自己稍安勿躁，晚一点点也没关系。过了好几年，眼看着自己仍旧没有什么成名成家的迹象，就擅自将当作家的时间往后挪了一挪，三十岁再开始酝酿吧，并给了自己一个颇合情理的说法，三十岁的女人，应该更成熟一点，那么，作品才更深刻一点。乐得给自己更宽松的空间和充裕的时间。

　　到如今，暗笑自己真庸俗真没出息。这样没落消怠的文学时代，这样乱七八糟市场浪潮，到处是垃圾，赶那趟浑水干什么?一定要这样贬低它才行，不然，找不见合适的台阶可下。台阶一下，心里就舒坦了。

　　忽然变得珍惜起来，珍惜水，珍惜食物，珍惜每一草木，就连那摇摇欲坠的叶片上的雨水，都可能成为我痴望的对象。感受忽然细腻起来，每一件物事，都觉它好。这个春天的雨，足够绵绵了。

　　灾难频繁起来。灾难于我来讲，从来似在梦的那边，一场一场罢了。不知道我该痛还是怎么。

　　只是，我的愿望小多了。也是，来到世间三个角色都不曾尽心，谈何其他?就想早点给父母修个明亮温暖的房子，好叫他们逢人就夸我。就想遇见与我心意一般的人，我们可以在冬天的夜里围炉絮语，就像歌里唱的那样：炉火静静地烧着，我心儿也跟着颤动......就想在每个春天，能够牵着孩子的手，出去走一走，我们看风景，我们做朋友，看她长大，自己老去。

　　哪怕做饭，当它是创作，看着喜欢和在乎的他们，吃得喷香，打着饱嗝。不是幸福么?哪怕洗衣，一水一水地清，拿到太阳底下晾着，花花白白地招摇。不是幸福么?我最喜欢洗晒被子褥单，采满满的阳光，睡得香甜，梦也不来。不是幸福么?哪怕训学生，像她们一样，满目柔光，一腔慈爱，拉过他们的手，耐心地细细道来，让他们存留一辈子。不是幸福么?

　　一定要有爱的他，不盲求豪厦，不奢比衣食，知道健康之上，追求快乐。他要有淡泊又真趣的心怀，和我一样，爱茶，爱歌，爱书，爱檀香的味道，爱月光的颜色，爱植物般天然安宁。我们读得懂彼此的眼神，我们不会舍得去伤害对方，只允争辩，没有吵闹。我们在饭桌上细数过去，憧憬未来。闲暇时候，携起手来，远足向往的地方，无论天边，或是眼前。我们一起去看父母，陪他们说话，打扫庭院。我们回到最初，不叫俗尘侵扰。有一天，回忆这些时，都是温暖片段。

　　只有这微渺的力量，不够抵御灾难，但，足可把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