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之忧(节选自《李自成秘史》第十八章)
一
老态龙钟的范文程步入悯忠寺时,不禁想起了他第一次到悯忠寺所见到的顾眉。当时,他并不知其名,更没料到她就是秦淮八艳之一。顾眉,字眉生,又名横波,人如其名,万种风情悉在那双眉眼间,秋波一横,摄魄勾魂,兼有如柳腰肢,如云美发,更是艳压群芳,色倾青楼。当年东林才子、后为其夫的龚鼎孳初次见到她,便以诗赞之:“腰妒杨柳发妒云,断肠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在后来的交往中,范文程方知顾眉不仅有香艳媚人之表,亦有通晓文史、善画梅兰之才,更为难得的是她还有一般青楼女鲜有的侠骨芳心。对落难者,无论是昔日的青楼姊妹,还是陌路之人,她总慷慨解囊,对受厄者;无论是新朋还是旧友,只要有求于她,她总是一倾芳心,鼎力相救,纵使力不从心,亦不遗余力而为之。在她的秋波频横之下,不仅其清廷为官的夫君龚鼎孳有怨无悔地为之铤而走险,就连老成稳重的范文程也偶尔为之驱使而奔走。二十年过去了,她那官至礼部尚书夫君反而没她在芸芸众生中的名气大了。可没想到这位年仅四十风韵犹存的女人却骤然停止了眼中盈盈的秋波。数日前,正当西山红叶刚刚泛红尚未零落的时节,这位可爱可敬的女人香消玉殒于铁狮子胡同的尚书府邸。更出人意料的是:前天这位旧青楼女子的发丧之日,竟车马塞巷,前去吊唁者络绎不绝!范文程也去了,并在那里遇上了灵悟。两人相对无语,只有一脸悲戚凝在脸上,郁积心头。......此时此刻,当年顾眉的艳容,连同那鲜丽的衣饰,那娇羞的尖叫声,都一齐鲜活在眼前。可惜,她终究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触景生情,范文程不得不感叹岁月的无情。
寺里的大小和尚都知道他是灵悟的好友,来寺准是找灵悟的。待他一入寺门,有位小沙弥便告知:灵悟禅师往广渠门那边去了。
反正闲着有功夫,广渠门离悯忠寺也只半里之遥,范文程踅出寺门,信步往广渠门方向走去。
在广渠门附近的一处坟茔前,他寻见了正在化纸祭奠的灵悟。其身边,还有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
坟上覆着一层微微泛黄的青草,坟前铺着一条石板,坟场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既无杂草亦无落叶,分明是座有人守护打扫的的陵墓。只是坟前有墓门无墓碑,不知是什么人。眼见发不同青的两人虔诚地跪在坟前,任焚烧的纸钱化作黑蝶般的灰烬落在其头上、肩上、衣衫上。范文程不便去惊动那虔诚的肃穆,只得默默离去。
回走的路上,他忽地想到今天既非清明、寒食亦非中秋,不是传统性的祭祀之日,灵悟与那长者不约而同前去凭吊祭奠,大约那里埋葬着他们的某位亲人,而今天正好是这位亲人的忌日。
他与灵悟交往已二十年了,几乎已无话不谈了,可对方却对近在咫尺的这样一位长眠之人从未提及,分明是不愿向他透露。他隐隐有种受其蒙蔽之感,遂郁郁不快起来。他回到府上,早已有客等候着了。
范文程是顺治十一年称病致仕的。致者辞谢也,致仕即辞官不做。而范文程的致仕却是在龙恩正眷、仕途正顺之际。记得那年也正是八月间,顺治帝加封他为少保兼太子太保,未及一月,又进封他为太傅兼太子太师,可谓荣耀至极。但范文程似乎有点不识抬举,还是称病乞休,退隐在家。有人说他未及花甲年而致仕是仿效晋人张季鹰,“秋风忽忆江东行”,功成则退。这说法只对一半。诚然,他从三年前多尔衮死后一系列兵不刃血的清洗其余党的政治斗争中,领教了少年天子超人的政治手腕与残忍,不无日后功高震主会危及自身的担忧,但在他内心深处,更多的却是因为一种解不开的愧疚情结。就在他致仕前不久,出了一件震朝野的弹劾案,被弹劾者即是范文程的阁僚、吏部尚书陈名夏。陈是前明降臣,甲申岁归顺过大顺朝,复降大清,后凭其才干扶摇直上,入阁为大学士,并出任权重一方的吏部尚书。他不仅才华横溢,且颇有胆识,力主留发复衣冠,并说:“只须留头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矣!”此言颇合范文程的心意,他虽未公开表示支持其说,私下里却不乏嘉许之辞。打从入关之日起,他便一直反对剃发易服。须知:剃发乃中原古人的一种刑罚,谓之“髡”。被人强制剃发,自是一种奇耻大辱。以剃发易服为标志的民族高压政策对关内民众在心灵情感上的伤害,甚于亡国亡君之痛。可不?正是那“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野蛮的“剃头令”,激起了前朝孤臣义士与芸芸众生的反抗!那一场场留发不惜头的反抗,致使这片曾令自己的先祖深深忧患过的土地,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他竭尽全力,却无力回天,越来越专横的多尔衮拒绝一切上言缓行剃头令的奏疏,令“忧天下之忧”的范文程只能将深深的悲哀与愧疚留在心底。顺治七年冬,剃头令的推行者多尔衮死了,稍后,小顺治又将他焚尸扬灰了。令人欣喜的是,这位从小在宫廷中受汉文化熏陶的少年天子分明对中原文化情有独钟,从国家典制到郡邑掌故,从天文地理到神话传说,从文韬武略到佛意禅理,从诗词歌赋到琴棋书画,从衣冠服饰到饮食烹饪......都到了有点痴迷的地步,而且其正式执掌皇权的几年间,在轻徭薄赋以及圈地、投充,逃人法等诸多方面,都作出有利于汉人的大让步,表现出与报复多尔衮时截然不同的仁慈与宽容。说不定哪天一高兴,他会传下留发复冠的圣旨,让天下臣民俱欢颜。怀着这种期盼,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比自己长孙还小的天子,等待着有朝一日,天子能采纳陈名夏的建议。不料时日不久,陈名夏却卷入朋党之争,成为汉官中“南党”的首领。所谓南党,北党,其实并无其党,乃无形中形成的江南籍官宦士子与北方籍官僚的对垒阵营。北党首领人物冯铨勾结早在关外便入了旗籍的汉人大学士宁完我,联手攻击陈名夏,以“痛恨我朝剃发,鄙陋我国衣冠”的罪名弹劾于朝。范文程原以为天禀聪慧的顺治会一眼看穿这只不过是朋党之争的攻讦,不致于严惩重罚,没想到顺治却龙颜大怒,不仅将陈名夏处斩,籍没家产,还将其妻其子流放关外。范文程的心寒了,悟识到这位心仪汉文化、依重汉官的少年天子,其骨子内仍然与多尔衮一脉相承。尽管他乳臭未干,却也不容许任何人改变其祖制遗训,不让任何人来碰动剃发易服这根筋!范文程顿时心灰意冷,倏忽从仕途的辉煌顶点上引退下来。
一晃春秋十载。当年的少年天子已让第二代少年天子取代了,范文程自己则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虽说已致仕多年,可门前走动的官员仍然不少。也许谁都知道这位四朝元老无论在孝庄皇太后还是康熙帝面前说话都很灵验,故来托门子套近乎的仍不乏其人。这次来的是位湖南的官员,新近由岳阳知府升为湖南提学使,系范文程致仕那年最后一次主考会试中的二甲进士,是他的门生,此番趁回京觐见之机,特来探望老师。
昔日范文程身居高位时,即是“忧民如有病,见客似无官”,而今致仕多年了,更不会端架子拘礼节了。双方寒暄一阵后,他遂禁不住向这位来自洞庭湖畔的地方官问到年景收成。
“回禀中堂大人。今年年景尚可,虽遭了水灾,但并非颗粒无收,老百姓的日子尚还过得去。”对方小心翼翼的回着,仍按旧习将这位退隐的大学士尊称为“中堂大人”。
常言道:湖广熟,天下足。此地的丰欠,关系到天下的忧乐。听说洞庭湖区遭了水灾,他不能不关切。眼下他虽无官无职,却也难以一身轻,虽未居庙堂之高,亦非处江湖之远,闲居于皇城脚下,仍免不了心忧天下。哀莫大于心死,亦莫大于心不死,处于这种似死而非死之心境的范老夫子,接着便深问开来。首先,他问及的是蠲免税赋的情形。自康熙元年始,朝廷对水旱灾害地区实行全免税赋的政策,即使正常年景,也对部分贫脊地域实行税赋蠲免,甚至“一年蠲及数省,一省蠲及数年”。范文程对此问得很详细,从地亩银、人丁银,一直到历年旧欠多少,一项项地问,甚至问及蠲免中业主蠲免多少,佃户蠲免多少;然后又问及兴修水利、兴教办学等情形。对方亦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颇为具体地在其当初的主考官面前描绘了一幅战后重建家园的画图。范文程听后,颇为满意地抚须笑了。要知道,这是方活跃着“楚虽三户能亡秦”的血性的民众,是片已让近二十年拉锯战的血水浸透战火烧焦了的土地,这块土地上民众生机的复苏,对大清朝来说无疑是福音。他长吁了一口气,最后,又问及岳阳楼的状况。
客人知道这一成就范仲淹千古名篇的名楼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可偏偏这座江南名楼已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可他知道决不可欺骗这位严厉的考官,只得如实回答:
“回大人,岳阳楼由于战乱不断,已多年失修了。学生虽在此任职三年,可困于财力,也未能顾及修葺之事。学生回湘之后,定将此事禀报抚台,竭力筹措资金,将斯楼修葺一新。届时,恭请大人光临岳州,登楼一游,续写尊先祖《岳阳楼记》之新篇章。”
殊不知这下马屁可拍在马腿上了!范文程深忌人们将他与先祖一并提及,脸面顿时阴沉下来。
客人立即觉察到对方脸上的变化,还以为是因自己在任期内未能整修岳阳楼所致,一时也作不出更好的解释。稍停,他遂知趣地转移话题,献上一帧画来,说是八大山人的新作,请主人品鉴。
八大山人是朱元璋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第九世孙,本名朱耷,自号“八大”,即四方四隅唯其为大,“山人”则是嗜酒之人,“八大山人”意即四方四隅的嗜酒人中唯他为大也。这位自诩酒王的故明遗少隐居在江西一带,在借酒浇愁愁更愁之际,将一腔无以遣散的亡国愁绪凝集于翰墨丹青之中,书画皆佳。其书法,早年习米芾、董其昌,后学黄山谷,篆楷互用,亦草亦行,藏锋含蓄,运笔圆转而空灵;其画更具空灵的特色,深得老子“知其白、守其黑”之道,亦将“空即色、色即空”的禅意融入画中。作品既空灵且怪诞又沉郁,一时声誉鹊起。求画者趋之若骛。穷困寒士求之,他是有求必应;山野名士相求,他亦遵礼馈赠;只有达官显贵求画,纵使百金,也难得买上其画中的一木一石。据说曾有某官送上一匹杭州绫绢以求其画,八大山人收下后哂然笑曰:哟,好大一条裹脚布!羞得对方无地自容,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八大山人越是这般怪僻,其画越发身价百倍。喜爱收藏字画范文程自然对其人其画不无兴趣,曾向他人透露过此意,没想到这位学生不知打哪儿得知,并将画给弄来了。画上是几支残荷,一只白眼向天的水鸟,寥寥数笔,竟将沉痛惨烈的亡国绪怀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作者的一贯风格。范文程对此早有所闻,故见怪不怪,但他仍不免惊诧其画上的落款及其印章。落款处,“八大”二字紧凑一起,似“笑”亦似“哭”,而“山人”二字笔意相联,则又像一草书的“之”字。哭之,笑之,寄寓以画当哭、以画作笑的深意。画幅左右各有一印,右上方的压角章系“牛石慧”三字,分明有意将三字有疏有密地联在一起,眯眼细看,联笔恰恰叠成“生不拜君”四字,自是商周更迭之际伯夷与叔齐“不食周粟”的翻版。更加怪异的是落款处的那方印章,字似龟纹。主宾二人头碰头地仔细辨认了一番,方才发现龟纹间隐有“三月十九”四个字。面对这四字,师生皆百思不解了。
二
入夜,范文程心绪颇不安宁,仍思索着八大山人落款之印上暗隐四字的含意,蓦地,他忽又想到灵悟白日祭墓的事来。二者一联想,心头陡然一亮:三月十九日,必定是作者某亲人的忌日。可究竟是谁呢?是其祖?其父?其母?噢,莫非是崇祯?对,是崇祯!二十一年前的三月十九日,正是这位前明末代皇帝自缢于煤山老槐树下的日子。难怪这位荒诞的朱明王孙便将君父的忌日深深的镌入金石之中!
终于破译印章之秘,他本该安然就寝了,可却偏偏睡不着,思绪循着已开拓的思路持续滚动开来,从朱耷用印章来悼念亡君又联想到灵悟用扫墓来悼念亡故之人。心想:八月十六必是其墓中人的忌日,虽说死于这天的人不少,但死于这天的名人大约不会太多,自己何不从名人录中寻寻觅觅?......于是,他在记忆之海中钩沉,将储存于自己脑海中的名人一个个地筛选。终于,凭着非凡的记忆力,想起三十四年前的这天,崇祯中了自己设下的离间计,曾将时下被誉为“克虏将星”的袁崇焕杀害于北京。当他接到探子从北京传回的情报后,便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日子。既然这天是袁崇焕的遇害之日,那么灵悟所祭之人十有八九是袁崇焕,因为对方曾在自己面前不止一次流露出对袁崇焕的崇敬。果真如此,那么自己白日里所见到的那座坟茔自然便是袁崇焕之墓。
世人都有知道:袁崇焕是被崇祯以叛国通敌之罪处死的,也许还有人知道:是清兵用计借崇祯之手杀死了他,但鲜有人知道:这借刀杀人之计的设计者就是他范文程!与其说是崇祯杀了他,毋宁说是范文程杀了他。
崇祯初年,上台后时仅二月,即除掉权倾朝野的魏忠贤及其“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等一帮阉党的明思宗朱由检踌躇满志,起用被前朝贬谪回乡的袁崇焕,委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之职,督师蓟州、辽东,兼督登州、天津等军务。袁崇焕亦不负圣恩,当朝作出“五年平辽”的承诺。五年平辽,即五年内平息纷争了几十年的辽东边患,更意味着要踏平已建都于盛京(沈阳)的清王朝,谈何容易!当时,朝野不乏人认为他是夸海口,但也不乏有识之士认为其如有天时地利,是可以兑现承诺的。范文程就是后者之一。熟知袁崇焕的人都清楚,他曾在天启年间用红夷大炮重伤过率兵亲征的后金大汗努尔哈赤,曾在他驻守宁远的那几年里让强悍的八旗骑兵裹足未前一步。关内关外人士誉他为“克虏将星”,他亦是当之无愧。范文程明白,自己投身的政权,地域虽广,但人烟稀少,举国人口不足五十万,兵力亦只十余万之众,是名副其实的“蕞尔小邦”,如果明朝逢上真正明君与名将相配,举中原之力,五年之内平息边患并非无可企及。当时范文程归顺爱新觉罗王室已九年多了,并且越来越受到主子的器重。无论是站在自身的立场上还是从知恩图报的角度从发,他都要不遗余力地阻止袁崇焕“五年平辽”的战略实施,决不能让大清朝连同自己身家性命丧失在这位“克虏将星”的铁拳打击之下。抗争很快便从战场上的两军对垒纵深到后方宫帏之中。从崇祯上台后走马灯式地更换阁臣上,范文程看出这位自命不凡的敌国新皇的致命弱点——生性多疑。抓住这一致命点,在清太宗皇太极的全力支持下,一个高超的借刀杀人计划开始运作开来。
崇祯二年十月,清太宗皇太极采纳范文程之计,率十万大军绕过袁崇焕镇守的宁远、山海关一线,经蒙古科尔沁大草原,迂回千里,打从遵化越过长城,直逼燕京。刚愎自负且又乖张多疑的崇祯迁怒于袁崇焕。这时,范文程又派奸细混入北京城内,相机散布袁崇焕勾结清兵的流言。偏偏这时,天赐良机,前线又俘虏了崇祯派往山海关监军的太监杨通与刘达。聪明的范文程,立即让杨、刘二人扮演三国蒋干式的角色,让其窃听到两卫兵佯醉后吐露皇太极与袁崇焕相勾结的“真言”,又让他俩逃回北京,到崇祯耳边咬嘴嚼舌。多疑的崇祯很快中了范文程的离间计,果真以为这一切都是袁崇焕暗中勾结清虏所致,遂于皇太极兵临城下之际,将奉旨入京勤王的袁崇焕打入天牢。驻在城外正与清军对阵的袁崇焕部属祖大寿等人闻讯哗变,擅将十万大军撤回山海关。崇祯连下几道圣旨,并委任新的统兵之帅,亦弹压不住,最后只得让袁崇焕从狱中写信规劝一番,众将士方回师向西,拱卫京畿。如此一折腾,更激起崇祯对袁崇焕的猜疑嫉恨。就在这当头,范文程审时度势,劝说主子不战而退,如此兵不刃血的出奇制胜的高着,最终借崇祯的手将那未刃之血溅到袁崇焕的战袍上。刻忮多疑的崇祯既不能容忍功高震主的边将,更不会放过有通敌之嫌的重臣,尽管查无实证,依然以通敌之罪将关入天牢历时八月之久的袁崇焕处以极刑。就这样,叱咤一世的袁崇焕并未战死沙场,并未领略马革裹尸还的豪情,却被自己的主子凌迟于北京菜市口,身首异处,弃尸街头。是时八月十六,正值月儿最圆的时辰。此前,崇祯已将将袁崇焕的兄弟妻子流放于三千里之外。慑于崇祯的淫威,朝野人士虽说心寒如冰,却只能向隅戚戚,连这位屈死英雄的尸骨都不敢去收。远在千里之外的范文程接到探马的报告,既喜出望外,亦隐隐不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借刀杀人之计竟如此顺利地获得了最大成功。同时他也对那位屈死的英灵愧疚于心,特意设过香案,遥相祭奠。从此以后,他对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成功之作不再提及,无论人前人后,皆讳莫如深。外人只道是崇祯中了清人的离间计,还以为此计是喜读《三国演义》的皇太极借用周瑜之计,重演了“蒋干盗书”的一幕,皆不知其幕后导演者竟是范文程。入关进京后,范文程曾暗中打听过袁崇焕的墓地,想去烧上一柱香,了却一段心愿,可世人只知其尸为其旧部收掩,至于安葬何处,均不得而知。没想到事隔多年,当自己垂垂老矣之际,神明偏偏让他无意中发现了袁崇焕的坟茔,又勾起他心中的隐痛。
三
借着如昼的月色,范文程乘轿悄然来到广渠门,然后撇下一干人,独自走向他心目中已认定的袁崇焕墓。
在墓前,他点上一支红烛,燃上三柱清香,摆上月饼、核桃与鸭梨,虔诚地跪在生前尚未谋面的可敬可畏的敌手面前祭奠开来。他的诔词写在心底,写在三十四年前就开始打腹稿的忏悔录上。
三十四年前,当他制定借刀杀人的计划时,最初目标只是想让崇祯对袁崇焕产生怀疑,来个疑人不用,将其撤换下来,以挫败这位“克虏将星”的“五年平辽”计划,没想到崇祯竟会将疑无实据的功勋大臣以最残酷的手段杀害,并弃尸街头!更没想到自己效力的“蕞尔小邦”居然成了大气候,竟轻而易举地入主中原。历史不以他的主观愿望为转移,使其最初保家卫国的战略演变成一场让自己祖居地的骨肉同胞血泪潸流的大灾难。也许,没有当初他的计谋,就不会有后来的“扬州十日”、“江阴血城”、“嘉定三屠”等惨绝人寰的浩劫。这是他近二十年来的一块心病,盘根究底,这块心病不能不说是源于针对袁崇焕的借刀杀人之计。今晚,他若不来凭吊陵墓、祭奠亡灵,若不在亡灵面前诉说内心的忏悔,将永远不得安宁。这写了很多写了很久的忏悔词,也许是积淀得太深太厚了,此刻跪在墓前,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满腹的话儿全堵塞在心头。该说什么呢?请求亡灵宽恕,说自己乃身不由己,各为其主?说自己最初的动机只是想挫败他,并非是想致他于死地?说自己并未忘记祖训,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是力不从心?只是没想到事态发展竟致如此?......
不待他在心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个黑影已移临在他头上了。
他站立起来,借月光看清来人是白日里与灵悟一道祭灵的那位老人。老人须发皆白了,唯独一双浓眉还黑着,满脸纵横的皱纹沉积着风雨沧桑,微陷的眼窝与扁平的鼻子凹凸着其南粤人的特征。
双方凝视良久,默默无语。
“你是何人?”
对方虽极力用官话发问,可话语中带有浓重难改的南方乡音。范文程知道袁崇焕是广东人,而他之所以能听辨出来,是因为其音与洪承畴的官话有些相近。而洪是闽地人,正与广东相毗邻。
“寻常之人。”范文程是有备而来,镇定地用模糊语言回答着。
“为何而来?”对方依然紧追不舍。
“为三十四年前安息于斯的一位值得敬重的人而来。”
范文程此句模糊中却带有明确的试探性,欲从对方的反应中最后证实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无误。
范文程的沉着与严肃博得了对方的信任,他停止盘问,微微叹息了一下:“唉,总算还有人记住!”
声音轻得像是对他自己的心在说话一般,却被范文程捕入耳中,在其心中化作訇然巨响:是他!果真是他!这里果真是他袁崇焕的坟茔!
范文程极力定下神来,以推心置腹之态说开了:“请问您是袁大将军的什么人?”
“家仆。”简短沉毅的二字,分明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到这多久了?”
“打从老爷躺在这里开始。”对方依然不改旧称。
“怎么不立块墓碑?”
此问是真诚的。他由衷地感到像袁崇焕这般令人敬重和敬畏的人,不应默默无闻地躺在这儿,更不应被后人遗忘,应该立个碑才行。可话一出唇,便意识到此问既是蠢话又是废话:倘若立下墓碑,鸡肠小肚的崇祯能容么?也许,当年东、西厂的人早已发现袁崇焕之墓,并禀报到崇祯那儿去了,崇祯大约是发现袁崇焕确实冤枉,方动了点恻隐之心。也许,他能容忍袁崇焕默默无闻地躺在皇城之下,但不能容忍袁崇焕三字出现在墓碑上,因为这三个字的出现便是对其一言九鼎之神圣的挑战。尽管他生前曾下过多次罪己诏,那只不过是欺世盗名的皇家文章而已,他是决不会真正承认自己做错什么事,承认错杀了袁崇焕的。崇祯死后,袁崇焕也无翻身之日,因为大清朝的开国之祖努尔哈赤就是在他的炮击之下致伤而最终毙命的。在其子孙后代坐位的皇城脚下,自然也不会允许有人为后金大汗的宿敌树上一碑。
范文程的脑子转得快,立即小心翼翼地补上了一句:“我是担心,年长月久,人们会把这遗忘;担心您百年之后,会无人知晓。”
“不,我死了以后,我儿子会接替。”对方平静如月光般地回道。他并未说儿子以后有孙子,孙子之后还有子孙;没有石碑,但有口碑。 ①
范文程心中大懔,转而肃然起敬,不由得向远处的茅庐望去,希冀能看见日后接替对方守墓的儿子。
守墓人并不木讷,立即微微一笑:“眼下他未住在这儿。”其未尽之意似乎是:眼下不住这儿,是以防万一。
月光下,望着守墓人白须白发间的黑眉,范文程蓦然想起于谦的那句诗:“碎骨粉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诗中的清白,不也是对方须眉的青与白么?诗中所咏“碎骨粉身全不怕”的大无畏的气慨,不正凝聚在其须眉间?这,似乎能使九泉之下的袁崇焕感到一缕慰藉。
范文程不敢久留了,在这位白须黑眉人面前他委实感到自己的卑微,直觉得墓地上有一股凛烈之气正压抑着他。此外,他已猜测出自己的挚友灵悟必定是袁崇焕的故旧,生怕墓地与之相遇会无言以对,怕对方会有声或无声地拷问,更怕自己在风烛之年失去这位挚友。
①百余年后,乾隆读史,知袁崇焕之冤而对其大加赞叹,方使其冤大白于天下。道光十一年,名画家吴荣光为之题写墓名,刻石立碑。
四
范文程的猜测不错,灵悟曾是袁崇焕的旧部,夹山寺住持灵觉也曾是袁崇焕的旧部。两人一文一武,辅佐袁崇焕威镇辽东,把守国门。袁崇焕被凌迟于菜市口后,弃尸街头,灵悟与灵觉会同袁崇焕的家仆佘清三人潜回京师,从刑场上偷回袁崇焕的尸首,将其葬在外城东南角的广渠门附近。打从广东老家便跟随着袁崇焕的义仆佘清矢志留下,结庐在坟旁,为主守墓。灵悟灵觉二人不忘清虏借刀杀主之仇,双双返回杀敌前线。不久,祖大寿叛投清虏,二人愤然离开军营,落发为僧。灵悟隐于离袁崇焕坟墓不远的悯忠寺,以便对故主之墓以及守墓的佘清有个关照;灵觉则南下两千里,于澧州石门夹山寺出家,并将自己的一身武艺传授给徒弟,既作防身护寺之用,亦图报国御敌之谋。他两人遁入空门心未空,始终不忘谋杀主公的元凶是清虏,对昏愦的崇祯亦怀有同样的仇恨。当李自成打入北京逼死崇祯时,他俩为之欢欣,当李自成兵败溃退时,他俩亦扼腕叹息。他们始终关注着李自成的兴衰,并让行走如飞的慧空充当两寺之间的信使,将京城所获的消息迅速传递到湘西北一隅。二十年前,灵悟从灵觉处得知李自成幼年出家之事,又从范文程口中掏出一些话并加分析,推测出李自成走死九宫山是其联明抗清的一种谋略,遂密告灵觉,并嘱其派出慧空做好接应李自成出家的准备。只是李自成那时佛缘未动,延至七年之后方才出家。
如今,灵觉作古与李自成出家均已十二春秋,南明最后一位皇帝永历被吴三桂擒斩亦已三年多了。大顺朝东山再起无望,小南明复国之图已成泡影,大清入主中原已成定势,灵悟为主复仇之念已随着抗清怒火的灰飞烟灭而冷却下来。何况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似乎万念俱灰,近年来,连棋盘上与范文程拼杀的兴趣都没有了,相逢之时,只是品品茶,聊聊天,论论佛理禅机。
翌晨,佘清匆匆来找灵悟。
按照约定,佘清是不应上寺庙来找灵悟的。昨晚范文程走后,他睡不安稳。虽然从表面上看,对方没有什么恶意,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自己连其姓名都不知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人家是清廷奸细呢?......他越想越觉后怕,怕的倒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坟墓的安危,天一亮,便破例寻来悯忠寺。
灵悟听罢佘清的叙说,又将夜访人的音容相貌高矮肥瘦详尽地询问了一遍,立即断定他是范文程。昨日祭坟归来,他曾听小沙弥说过范文程来访之事,此刻听佘清如此一说,倒不得不对他夜祭的动因寻究一番。
袁崇焕生前与范文程不可能有直面的接触,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他却月夜祭陵,并且准确地记住了死者的遇难日子,确实令人费猜详。如果单纯用敬重来解释,似乎理由不足,其内心深处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在灵悟看来,唯有其应对死者之死负责,才是其不能在朋友面前袒露的隐秘。灵悟亲历过袁崇焕蒙冤致死前后的许多事情,他不相信如此高深的借刀杀人计会是皇太极自己主谋,纵使他熟读《三国》,也只能学到些皮毛。三十四年前的借刀杀人计远远超过周瑜巧致蒋干盗书的谋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高超的谋略,没有中国文化的深厚功底,没有对明朝皇家的权力构架以及对崇祯入骨三分的剔透了解,是断然想不出的。纵观关外时期的清廷,除了他范文程外,决无第二人能有如此大的手笔。
如果当初发现范文程是杀害袁崇焕的主谋,他定会为主报仇,将对方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可惜当时未能发现,待二十年后再发现时,对方已成为了自己的朋友。眼下,他如要实施这迟到的报复,易如反掌。可是,友情已不允许他如此绝情狠心了。然而,倘若继续与杀死自己旧主的仇人交往下去,灵魂将不得安宁。唯一的办法,他只能一逃了之。
两天后,范文程叩开灵悟虚掩的门时,室里空无一人。案头上幅有未完成的画,画着一个有须无发的脸盘,亦无眼耳口鼻。从墨稿上看,分明已有多时了,黑线全无鲜润的色泽,砚中的残墨也干涸出龟纹来了。看来并非是来及完成的画稿,分明是作者有意留下的。不言而喻,他是用自责瞽聋的方式来表达绝交的决然之意。
聪明人对聪明人的交流,无声胜有声。范文程心底咚的一声,仿佛让一只无形的拳头击中一般。
五
范文程卧病在床,竟一病不起了。
称病在家十年来,这是真正病倒的一次。
当年,他声称“身染沉疴”告退时,顺治曾亲临其府上来探视他,并派御医为之号脉,调制药汤送至床前,倒让仅染小恙并无大病的范文程真正受宠若惊。他惊的是害怕皇上看出其病情真假,会逼他继续上朝理事。幸喜皇上不是御医,而御医又不敢多嘴,终于让他蒙混过关,顺顺当当地退了下来。闲赋在家的日子里,偶有小疾,却从无大病,可这回,才是真正的身染沉疴呀!
当他卧床半年后,在病榻上听到了洪承畴病逝的消息。这并未令他吃惊,虽说死者只比他年长两岁,可此人好色,生前迷恋美姬娈童,身骨子远不如自己硬朗。而令他惊骇的是:这位剃头易服近三十年的同僚,竟在临死之前要求儿子用故明的衣帽来装殓自己!
洪承畴自顺治二年外放后,除了短期回京调息与父丧丁忧归籍外,其它岁月均在烽火连天的江南与西南战场上奔波,初在南京坐镇,镇压东南的反清浪潮,继而转赴湖广,打开南北拉锯僵持不下的局面,最后深入云贵,穷追永历皇帝。反正哪里纷争最剧,他就往哪调。有人说他与吴三桂是清军扫南平西的哼哈二将。其实前者平定天下的作用,更甚于后者。文武兼备的洪承畴不仅能征善战,在招抚前明降官方面,亦颇具诱惑力。从石头城到边陲春城,他一手拿着屠刀,一手拿着官帽,不断用抗清志士的鲜血染红顶子,加戴在一个个降官的头上。直到顺治十七年永历帝逃遁缅甸之后,他才以目疾为由乞调回京。他亦位极人臣,官至太傅太保,顶戴上的荣耀,几乎与范文程同辉。三年前,洪承畴自请致仕,归隐在家。可万万没想到他在咽气之前竟会生出如此非分之想。有人说此言是他人的栽诬,有人说这是死者弥留之际的昏话。但范文程却相信这才是他心底真言在死前的流露。当初,身为大明蓟辽总督的洪承畴在松山一役中战败被俘时,矢志不降。范文程曾去劝降,开始对方跳脚相骂,唯求一死,誓为大明尽忠尽节。范文程便耐着性子与之泛泛谈古论今,其间,梁上尘埃不时落在洪承畴的衣上,他却一次次地细心拭之拂之。范文程将其神情举止看在眼里,认定他对敝衣尚如此珍惜,也一定会钟爱生命,遂回禀皇上,让皇太极派出爱妃济尔博锦氏前去劝说,果然奏效。范文程心底明白,尽管自己与洪承畴有许多相同相似之处,但有个根本不同之点:自己的剃头易服,是主动的,是自愿的,而洪承畴的剃头易服,是被迫的,是违心的。当年的惜衣之情,一直不绝如缕地悬系在他的心弦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真,临到弥留之际,他方无所顾忌地吐出心曲来了。
洪承畴的临终遗言,加重了范文程的心病。往日,他自以为从洪承畴不断拭拂衣上尘的举止中看透了对方,至今方知自己的观察是何等肤浅!
病榻上的范文程,很快由洪承畴想到了吴三桂。他知道,当年吴三桂剃头易服也是迫于无奈。起初,他只是向多尔衮借兵,后来,八旗兵便借机入了关,逼得吴三桂不降也得降了。吴三桂从此背上了引狼入室的骂名,心底自是不好受。当时,大才子吴梅村曾写了首《圆圆曲》讽喻道:“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装照汗青,痛哭六军皆素缟,冲冠一怒为红颜。”此诗不胫而走,尤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句,几乎家喻户晓了。范文程知道吴三桂有点冤,虽说他爱陈圆圆,可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大约不会为一个女人置家国不顾,置包括其老父在内的一家老小数十口不顾吧!后来大清入主中原,写诗讽喻吴三桂的吴梅村自己也步前者之后尘,作了贰臣,似乎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据说同朝为官的此吴找到彼吴,欲以千金相赠,要他将《圆圆曲》改掉,却被同姓一吴、同为贰臣的吴梅村一口拒绝。顺治十八年,吴三桂将永历帝从缅甸抓回后,又将他绞死,更是惹得国人上下詈骂。最后,连他最心爱的女人陈圆圆也弃他而去,出家为尼了。近来又听人说,吴三桂对自己入缅追杀永历帝的斩尽杀绝之举也有些后悔莫及。而那位写诗讽喻吴三桂的吴梅村,在当了两年贰臣、身为国子监祭酒之高官后,突然致仕南归,蜗居故里太仓,用诗词来表达自己的忏悔。中有“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之句,亦如其“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样,在民间不胫而走。看来,贰臣的心态真是变幻莫测呀!
是呀,人心难测!吴三桂如此,洪承畴是如此,吴梅村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洪承畴临死前终于吐出了真言,而自己呢?也许至死都会把自己的心扉紧紧地掩闭着。范文程想着想着,不禁扪心自问起来。
岁月匆匆,转眼又是“天凉好个秋”,可范文程的身子却总不见好。其间,不断有些前来探视的故旧将朝廷的风风雨雨带到他的枕边。近几年来,反清的烽烟虽已灰飞烟灭,但新的危急又在威胁着幼主坐位康熙王朝。当初,未及“而立”之年的顺治突然撒手而去,将皇位传给八岁的儿子玄烨。闲赋在家的范文程对政局骤变深感不安。十八年前顺治继位时,尚有代善、多尔衮、豪格等一班皇亲辅佐,且权力互相制约着,故尚能相对平稳地将皇权过渡给日渐长大的顺治。可十八年后,皇族中再也没有像当年的代善、多尔衮那样有威望的亲王来扶持幼主了,政权由鳌拜、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等四位辅政大臣执掌。而这四人,都是马上建功立业并各领一旗人马的功臣贵戚,并非皇族宗人,他们是否有辅佐幼主的忠诚,无疑是天下共忧之事。几年来的政局演变则证明了人们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生性跋扈的鳌拜日渐坐大,广植党羽,排除异己,渐渐将其他三辅政大臣排挤出去,独揽朝政。他根本不把小康熙放在眼里,既敢当着皇帝之面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又敢背着皇帝之眼矫旨惑众,擅行其事,俨然太上皇一般。朝野有识之士皆担心江山易主,更担心宫廷之变会引起天下大乱。前不久,就因满人之间的圈地纠纷,鳌拜大施淫威,竟不顾康熙的旨意,将户部尚书苏纳海等三人绞死。这消息传到范文程病榻前,使得他更加心忧如焚。忧愤之中,心底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唉,偌大个国家,怎么交到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手中?
尽管这是腹议,他还是大吃一惊:咦,我怎会说出这种话来?这是我说的吗?不,不,这分明是灵悟说的呀!
不错,灵悟是曾这么说过。那还是顺治龙驭宾天不久,心绪郁郁范文程想借黑白对阵来遣散烦闷,便上悯忠寺来与灵悟摆开了久违的枰盘。可对弈之间,老是走神。惹得灵悟不快,推枰而起:
“宪斗兄,我可不愿与一个想输棋者对弈呀!”
范文程苦笑了一下,方解释道:“噢,最近是有点神情恍忽,可能是眩晕症的先兆吧。”
对方遂借题发挥开来:“哟,眩晕症那可是天摇地动的感觉呀。不过也难怪呀,偌大个国家交给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能不令人生天摇地动之感?”
面对这句带挑衅的话,范文程忍不住反驳:“冲龄继位,不自清始,何足为怪!”
可不?历朝历代按皇家宗法传承皇位的毛头孩子还少吗?有的甚至还在襁褓之中便成了君临天下的皇帝。可灵悟并不就此罢休,反唇相稽:“请问古往今来,开国之初,二代冲龄继位者,又有几朝几代?”
一语中的,范文程顿时无言以对。灵悟遂有了胜棋般的惬意,脱口兴叹道:“无怪乎有人曰:君主为天下一大害也!”
震聋发聩一句话,令范文程悚然一惊。其实他早已风闻过这类的话,据说是南方一位叫黄宗曦的士子提出来的。此话虽胆大包天,但决非虚言。纵观古今上下,因天子之过殃及天下,为皇位之争祸及黎庶的史例,简直不胜枚举;帝王的过失录与皇位的争夺史,便是一部部天下人的苦难史。可他,一个食皇粮领皇禄者,不能对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无动于衷,也不忍看着自己的朋友祸从口出、蒙受牢狱之灾,便大声喝斥道:“谁说的?!”
灵悟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虽不怕对面这位退下来的朝廷命官,可不能不忌惮隔墙有耳,遂悻悻地咕咙了一声:“反下是天下有人说的。”接着,他又解嘲地说道,“唉,管他什么大害小害,管他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管他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乃出家之人,除念几声‘阿弥陀佛’,便只应记住‘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了!”说罢,他将枰盘一掀,哈哈大笑了。
玉制黑白棋子在石板地上叮当作响地蹦跳滚动,似乎也在随着他的笑声而笑。
打那以后,范文程再也未与灵悟在棋盘上黑白对垒纷争了。奇怪的是,自己果真染上了眩晕症,躺在床上,稍稍翻身,即有天旋地转之感,且周期性地发作,眼下已愈来愈重,睡在榻上,连微微翻身都不敢了。此时此刻,躺在病榻上心忧天下事的范文程,不知怎地将心底最隐秘的话抖了出来。到这时他方明白:五年前灵悟所说的话,原本就藏在自己心中,只不过藏得很深很深,连偶尔腹议一下都怕声重了。
范文程躺在床上,虽然连身都不敢翻一下,可思绪却不断翻滚着。他想到了大书《岳阳楼记》的风流千古的先祖,想到了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皇太极,想到了为自己所害的袁崇焕,想到了二十二年前传言走死九宫山却终未有实据的李自成,想到了五年前遽尔仙逝、给朝廷同样留下个不解之谜的顺治帝,想到了相交多年却突然消失的灵语,想到了昔日炙手可热的多尔衮,想到了当今有点类似多尔衮的鳌拜......一个个人物随着思绪翻腾而沉浮着、沉浮着......
秋风秋雨愁煞人。入秋以来,范文程的病势日渐沉重,他知道自己过不了这个秋天,叮嘱家人将一切后事都安排了。正这时,那位在湖南任提学使的学生来信,说岳阳楼已修葺一新,刻古今名贤的咏楼之作于楼上,诚邀他前去一游。他何尝不想去岳阳楼,去感受登临斯楼的快哉,去领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可是,上苍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也许,是在天有灵的先祖不让自己去吧!
落叶飘零的时节,他终于走了,带着对身后天下的担忧,走了,永远地走了.....
(《李自成秘史》2001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02年常德晚报全文连载)
来源:石门文联
作者:杨代漳
编辑:王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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